豫西张汴塬的清晨,薄雾漫过塬边沟壑。沿着蜿蜒的乡村公路前行,只见成片的杨树林随风摇曳,却看不到半座房屋的踪影。直到走近一处坡口,才隐约听见鸡鸣犬吠与剪纸艺人的哼唱声从地下传来——这里便是陕州地坑院的所在地,一个被称为“见树不见村,进村不见房”的神奇村落。

在无人机的镜头下,这片黄土塬上布满了方形的“土井”,每个“土井”四周都凿有错落的窑洞,井口边缘的玉米架与晾晒的谷物,勾勒出最质朴的农耕图景。很难想象,这种在平地上向下挖掘6至10米形成的地下民居,已经在黄河岸边延续了四千多年。从仰韶文化时期的穴居雏形,到明清时期的鼎盛繁荣,再到如今成为国家4A级景区,陕州地坑院不仅是人类穴居文明的活化石,更演绎了一场传统建筑与现代文旅融合的精彩蝶变。

黄土深处的生存智慧,造就了独一无二的地下民居。陕州所在的晋陕豫黄河金三角区域,有着深厚的黄土堆积,这些黄土质地紧密坚硬,直立性强,为地坑院的建造提供了天然条件。而当地干旱少雨、地下水位较低的气候特点,更让这种地下建筑无需担心积水困扰。祖辈们用“向下挖坑、四壁凿洞、穿靴戴帽、美化装饰”的简单技法,在黄土中“掏”出了安身立命的家园,这种从上到下的挖取式建造手法,不破坏地表植被,不消耗过多建材,堪称最原始的生态建筑典范。

走进一座保存完好的清代地坑院,踩过陡峭的下坡甬道,一股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。与地面的干燥炎热不同,窑洞内始终保持着20摄氏度左右的恒温,即便在酷暑时节,也让人倍感清凉。窑洞四壁平整光滑,转角处弧度自然,这是匠人用工具反复打磨的结果。主窑正对甬道入口,窗棂上贴着黑色的剪纸喜花,阳光透过窗纸洒在土炕的印花被褥上,勾勒出岁月静好的模样。旁边的厨房窑内,斜坡状的穿山灶格外引人注目,九个灶孔依次向上排列,灶心相通,最大限度地利用了热能,灶上摆放的九个铁锅,正是烹饪豫西特色“十碗席”的专用厨具。

地坑院的营造,从来都不只是简单的建筑施工,更蕴含着古人“天人合一”的哲学思想。选址时,祖辈们遵循“前不蹬空、后有靠山”的准则,结合阴阳八卦方位确定院落朝向,主窑所处的方位不同,便有了“东震宅”“西兑宅”“南离宅”“北坎宅”等不同称谓,其中“东震院”被认为是最理想的院落格局。这种将自然环境与传统风水理念相结合的建造智慧,让地坑院不仅具备居住功能,更成为古人敬畏自然、顺应自然的精神载体。每个院落都像一个微缩的宇宙,天心院落作为中心空间,可种植花草蔬菜,既调节气候,又增添生机,形成了“地下有院,院中有景”的独特格局。

追溯地坑院的历史脉络,总能在岁月深处找到文明演进的印记。这种建筑形式由崖式窑洞发展而来,最早可追溯到仰韶文化时期,当时的先民们在黄土台地上挖掘圆形或方形的地坑式窝棚,形成了地坑院的雏形。秦汉时期,随着农业文明的发展,地坑院的建造技艺逐渐成熟,汉代甚至出现了地坑院式的墓葬形制,可见这种建筑形式在当时的普及程度。到了宋元时期,地坑院的建造工艺已趋于完善,宋代《西征道里记》中就详细记载了地坑院的建造方式和生活场景。明清时期,地坑院迎来了鼎盛时期,在陕州的“三道塬”上,分布着73个村落,近万座地坑院,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地下村落群。

民国时期,一位名叫伯纳德·鲁道夫斯的德国学者,在他的著作《没有建筑师的建筑》中,将三门峡地坑院介绍给了全世界。在这位西方学者眼中,这种无需建筑师设计、完全由民间匠人建造的地下民居,展现了人类适应自然的非凡创造力。然而,随着时代的变迁,地坑院的命运也经历了起伏。20世纪80年代后,随着新兴建材的普及和人们生活观念的转变,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地坑院是贫穷的象征,纷纷搬离地下,迁往地上的砖瓦房。加上“退宅还田”政策的实施,大量地坑院被填埋或废弃,曾经热闹的地下村落逐渐变得冷清。

转机出现在2003年,三门峡市政府意识到地坑院的文化价值,开始将其打造成旅游景区,对现存的地坑院进行修缮保护。经过多年的努力,景区打通了22座地坑院,形成了民俗文化园,将分散的院落串联成一个有机整体。在修缮过程中,工作人员严格遵循“修旧如旧”的原则,采用传统的营造技艺,保留了地坑院的原始风貌。每个院子门口都挂着一块铭牌,上面记录着院落的建造年代、居住过的家族以及修缮历史,就像一张张“身份证”,诉说着每个院落的前世今生。其中一座“老杨家院”,始建于1878年,历时8年建成,先后居住过杨家7代人,直到2012年才迁出,如今成为展示豫西民居生活的重要场所。

文化是地坑院的灵魂,也是吸引游客的核心魅力。在民俗文化园内,每一座地坑院都承载着不同的非遗主题,让游客在游览过程中感受豫西文化的深厚底蕴。剪纸院内,墙上、窗上张贴着各式各样的剪纸作品,从小巧玲珑的十二生肖、牡丹花卉,到气势恢宏的《百鸟朝凤》《兰亭序》,无不精妙绝伦。陕州剪纸以“崇尚黑色、染色剪纸、传男不传女、边剪边唱”闻名,艺人手持剪刀,一边哼唱着古老的民谣,一边灵巧地转动纸张,不一会儿,一幅精美的剪纸作品便跃然纸上。这种独特的艺术形式,不仅保留了夏朝崇尚黑色的古老习俗,更将豫西地区的生活场景、民俗风情融入其中,成为珍贵的文化遗存。

澄泥砚院内,展示着这种中国四大名砚之一的制作全过程。陕州澄泥砚曾是皇宫贡品,其制作工艺复杂繁琐,从取土、澄泥、制坯到烧制、雕刻,每一道工序都考验着匠人的耐心与技艺。游客可以在这里近距离观察匠人制作澄泥砚的过程,甚至可以亲手体验制作简易的虎头砚,感受传统工艺的独特魅力。曲艺院内,脸谱装饰随处可见,舞台上,艺人身着传统服饰,用陕州方言演唱着锣鼓书。这种戏曲艺术开场前必奏锣鼓烘托气氛,故而得名,其唱腔高亢激昂,旋律婉转悠扬,生动展现了豫西地区的民俗风情,被誉为“黄土高原上的活化石”。

婚俗表演院则是另一番热闹景象。在欢快的唢呐声中,新郎骑着高头大马,新娘乘坐红色花轿,沿着甬道走进地坑院。跨火盆、踩马鞍、拜天地、敬茶跪拜,一系列明清时期的豫西婚俗仪式依次上演,让游客仿佛穿越回古代。尤其是“打脸花”的习俗,伴娘用胭脂在新郎脸上涂抹,引得众人阵阵欢笑,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。这些非遗项目在景区的集中展示,不仅让古老的技艺得以传承,更让游客在沉浸式体验中感受到传统文化的温度。

品牌活动的打造,让地坑院的影响力不断扩大。2017年,陕州地坑院依托民俗文化和灯彩非遗,打造了首届“陕州灯会”。灯会按照全国一流标准布展,灯组数量多、制作专业,成为豫西地区春节期间最具影响力的文化活动。每到夜晚,万千花灯点亮地下院落,光影与黄土相映成趣,营造出梦幻般的氛围。来自肯尼亚的游客亚星在游览灯会时曾感叹,在这里不仅看到了精彩的点灯仪式,还欣赏到了地道的锣鼓书表演,感受到了浓浓的中国年味儿。如今,“陕州灯会”已成功举办五届,成为晋陕豫黄河流域家喻户晓的民俗品牌,春节到地坑院看灯,也成为周边群众的一种潮流和习惯。

除了春节灯会,景区还推出了夏季“儿童嘉年华”、“五一”“十一”夜场活动等一系列特色项目,打造“夜游”模式,激活了“夜经济”。2024年灯会期间,景区还举办了首届中国·黄河非遗文化大集,邀请安塞腰鼓、开封杂耍、吴桥杂技、华阴老腔等百余项国家级非遗项目集中展演,让游客一站式领略黄河流域的文化魅力。这些活动的举办,不仅丰富了游客的体验,更让地坑院成为展示黄河文化的重要窗口。

地坑院的发展,更带动了周边乡村的振兴。北营村曾是地坑院的集中分布区,随着景区的开发,村里119户村民集中搬迁至北营社区,人居环境得到显著改善。其中116人在景区内务工,实现了家门口就业。在景区的辐射带动下,曲村、西罐村、温塘村等周边29个村子纷纷开设了农家乐、民宿、特产店,累计有1200余户村民从事餐饮、民宿、手工剪纸、土特产销售等相关产业,形成了集中连片的发展态势。曲村的“十碗席”、西王村的大棚西瓜、柳林村的“三宝”李子……这些特色产业与地坑院旅游有机融合,激活了乡村振兴的“一池春水”。

如今的陕州地坑院,早已不是曾经被人遗忘的废弃窑洞,而是成为了集文化展示、旅游观光、非遗传承、乡村振兴于一体的综合性景区。先后获得国家4A级旅游景区、省级文物保护单位、河南省优秀农耕文化遗产等多项荣誉,《人民日报》曾先后7次对其进行专题报道,中央电视台等主流媒体也多次聚焦这里的神奇与魅力。景区负责人表示,目前正在申报世界最佳旅游乡村,下一步将力争打造成为“全国知名、河南一流、三门峡龙头”的国家5A级景区。

站在张汴塬上远眺,夕阳为地坑院的井口镀上了一层金色。这座跨越千年的地下村落,见证了黄河文明的演进,也诠释了传统与现代的共生。从先民们的生存智慧,到如今的文旅融合实践,陕州地坑院告诉我们,传统文化并非静止的古董,只要找到合适的传承方式,就能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。在这里,每一座窑洞都承载着岁月的记忆,每一项非遗都延续着文化的血脉,每一位村民都分享着发展的红利。

当越来越多的人走进这片地下村落,他们感受到的不仅是建筑的神奇,更是中华文明的深厚底蕴。陕州地坑院的故事,还在继续书写。它用独特的存在,向世界展示着黄河岸边的文化自信,也为传统建筑的保护与活化提供了可借鉴的范本。在这片黄土之上,地下的文明密码正在被不断解读,古老的地坑院正以崭新的姿态,迎接属于它的新时代。#我在头条看世界#
